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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成凋谢

1999-04-07 来源:中华读书报 来新夏 我有话说

前不久北京某大报发了一整版1998年十二位著名人文科学方面的学者专家谢世的报导。其中有三分之二是我曾面受教益的前辈和至友。杨先生是抗战刚刚胜利的第二年我认识的一位民族学家。当时我尚在读大学的最后一年,并兼在一份杂志当助理编辑,杨先生是作者,常到编辑部来聊天。他比我整整大二十岁,四十多岁的杨先生看来已是一位学识渊博的老学者了,他的妻子张若名是一位传奇性很强的名人。顾廷龙先生是著名的版本目录学家,图书馆界的耆宿,我在1981年与顾老相识于太原,曾不断向顾老请教古典目录学方面的问题。我所著《古典目录学》一书是经顾老亲加审定,并为之写序,后由中华书局出版的。邓广铭先生在史学界以宋史专家蜚声于海内外,我曾经由郑天挺先生介绍多次向邓先生请教,每次他都不厌其烦地给以指教,我对岳飞和辛弃疾等历史人物的一些认识多是从与邓先生的谈话中得益的。晚年时,我还有幸在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中和邓先生共事。罗大冈和张清常两位先生是解放初我到南开大学历史系任助教时认识的两位名教授,他们分别担任中文和外文系的系主任,我则是历史系的秘书。由于三系在一个办公室,所以几乎天天见面。他们都是笑容可掬,善待后学的中年学者,是我和一些年轻人向往的目标。罗先生和夫人齐香女士都是留法的,进进出出总在一起,特别是傍晚常见他们相携漫步于和平湖畔,非常潇洒而有一种绅士风度,望之若神仙中人。张清常先生则一直是单身生活,住集体宿舍,穿着褪色的干部服,拿着磁盆到食堂排队打饭,从不接受别人的邀请而“夹个”。有时还被一些少不更事而不认识张先生的年轻人挤到后面,张先生也都一笑置之。单士元和王利器二先生虽未获亲承其教,但我曾在公众场合相识,并做过短暂的晤谈,也读过他们的一些文章和著作,得益匪浅。其他几位也都为我所仰慕,可惜无缘一见,但读过他们的著作,如钱钟书先生的《围城》和《管锥编》以及吕叔湘先生语言学方面的著作等。刘乃和女士是和我最亲近的一位至友,我们同从师于陈垣先生之门,她是比我高三班的掌门大师姐,是把一生献给学术事业的文献学专家。她为援庵师做过许多默默无闻的助理工作,也写过不少有根有据的文章。我们有吵有争地保持了半个多世纪的真挚友谊。我和乃和大姐的最后一次见面是1997年冬在北京参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的评审会,我送她一本新出版的随笔集,她送我一篇论文的抽印本。这次没有争吵,而是像老年姐弟那样互致关心,没想到这是一次永别。对这些在学术和为人上都为我所景仰的师友的谢世,都应该写文相送;但是,这种黯然神伤的别,却使我不愿一次一次地拨动伤痛的心弦,我只在这篇追忆性文章中向他们表示悼念。

时隔不久,我又在同一份报上读到一位记者所写一篇访问记,题目是《作家未了的心愿》。记者从萧乾、方纪、叶君健、茹志鹃、陈登科等(当记者发稿时冰心老人也去了)十位老作家的遗属和亲友间得知,这些老作家即使久病卧床也都有自己宏伟的心愿:他们要为后人留下有用而珍贵的精神遗产,不知天公为何如此无理无情向人间夺取英才,把一批“老成”们也扩大化地召回玉楼。“壮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千古恨事,得不怃然!我读过这些老作家的诗文作品,它给我以认识人生、认识世界、认识社会的滋养,可惜由于行业的相隔,除了方纪先生外,我都未曾面晤过,而只能心向往之。我认识方纪先生已近五十年,那是天津解放不久,他虽只比我大四岁,刚过而立之年,就担任文化局的领导工作。一次,他陪捷克红旗歌舞团参观大沽炮台,南开大学派我随行讲解炮台历史,从此我就认识了这位早负盛名的作家。以后有过几次来往,但都很短暂,直到1997年,我因心脏病住院,才在邻近的病房见到他,他已住院很久,拖着在文革中受到残害的躯体,用左手不辍地书写。他写了“放浪形骸”四个字送给我,鼓励我不要怕狼怕虎。他的夫人也因重病住在监护室里,方老每天必定坐着轮椅去看望,虽然妻子已难说话,但方老总要抚摸妻子的手,默默相对很长时间,伉俪情深,令人感动。这些老作家的优秀作品,哺育了一代、两代以至代代相传下去,他们为民族为国家的文化宝库存储了多少珍宝!

老成凋谢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这些老学者、老作家,从生理年龄看,除了一位未及下寿外,都已年臻耄耋,以至期颐。可以当得起称“老成凋谢”;但在悲痛之余,不能不想到他们事业年龄的无谓消耗。各种政治运动直至“文革”,再加上心有余悸的年月,至少内耗掉二三十年的光阴,那么这些“凋谢”者实际上只不过五六十岁,正是成熟收获的岁月,够不上“老成”;但是,逝者如斯夫,光阴是难以逆转的。他们不是“老成凋谢”而是“赉志以殁”。我们多么希望每个人的生理年龄和事业年龄能一致起来而无所虚耗啊!

失去的难以追回,尚存者要竭力留住。老专家、老作家固然声望所归,社会需要,但万不可把他们当作取得效应的工具,无数无重要内容的会议主席台上尽量少摆几尊菩萨,撤掉几块牌位,会照样开得很好。一大套一大套精善图书,无不搬动几位老学者、老作家挂上一个名义,被加者如芒刺在背,一副无奈;识者心知内情,不免一笑。他如请题字、请作序、请入传、请指教,四面八方,登门造访,函电交驰,无时无刻不在削除“老成”者的岁月,拉大其生理年龄与事业年龄的差距,直至“凋谢”,依然留下未了的心愿。救救“老成”者们,不要让他们过早地“抱恨凋谢”,让他们做好他们要做的事再“自然凋谢”吧!

我悼念前辈们和至友的“老成凋谢”,更痛惜他们事业上的过早“凋谢”。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期,我期待着更多的人们在最后的时刻真正发挥得淋漓尽致。我将时时用前辈们未了的遗愿策励自己,罄其余年,老骥“出”枥,志在“万”里。我默默地祷念前辈们在冥冥中呵护还活着的人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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